為什麼我們還沒看到醫療界的 iPhone時刻?從「風險結構」看醫療創新的死結
在科技產業裡,我們早就習慣摩爾定律帶來的紅利:手中的 iPhone 17 運算能力是十年前的數十倍,但實際售價扣掉通膨差異並不大。在這個世界裡,「更好、更快、更便宜」是預設選項,沒人會懷疑。
但一轉頭看醫療產業,卻會撞上一個令人困惑的「反摩爾定律」(Eroom’s Law,也稱為愛隆定律。是Jack Scannell 在Nature上提出的概念,巧妙又諷刺地將Moore 倒過來拼):
儘管高通量篩選、生物技術等工具不斷進步,但新藥開發成本卻持續指數型上升——經通膨調整後,每大約 9 年就翻一倍。
如果再把鏡頭拉遠:今天我們看一次感冒或慢性病、排隊掛號、等待檢查的流程,跟二十年前相比,體驗並沒有iPhone 式的飛躍。相反地在多數已開發國家,醫療通膨遠高於經濟成長。
這是一個巨大的反差。
當年我在覆蓋醫藥產業、尋找投資機會時,常被一個問題糾纏:為什麼矽谷那套「Move fast and break things」的邏輯,一碰到醫療產業就完全行不通?我們到底要改變什麼,才有可能改寫這套系統?
很多人會說是因為法規保守、既得利益者阻礙,或是醫療本質的神聖性。也有人會說,醫療本來就是勞力密集型產業,社會越富裕,相對成本就會越高。這些都沒錯,但我希望能找到更深一層的原因。
如果先暫時把道德與情感拿掉,純粹從商業邏輯與風險結構來看,會發現醫療體系運作在一套完全不同的法則之上:
科技產業優化的是效率與體驗;
醫療體系優化的是容錯率與信任。
在這個體系裡,激勵機制幾乎一面倒地懲罰快、獎勵穩。這篇文章要談的,就是這套讓創新窒息的底層結構,以及在技術與環境都已經改變的時代,我們有沒有機會重寫規則。
▉ 不可逆的賭局:工程學 vs. 生物學的選擇權差異
從投資結構看,醫療創新的第一個死結是:這是一場幾乎無法中途修正的單次賭局。
科技業的本質更偏向工程學,是一個原理已知的世界:
程式碼跑不動,我們知道一定是哪裡寫錯了(只是要花時間找到)。也因為原理清楚,所以可以有效率地除錯、快速迭代:測試版、小更新、大更新、再到重大改版。
這種特性,讓科技公司在營運上天然就擁有很高的選擇權價值。你可以先推一個最小可行產品(MVP),再根據市場反饋調整、Pivot。修正成本低、時間短。
醫療產業的本質則更接近生物學,是一個高不確定、難以建模的混沌系統:
即便到了今天,人類對自身機體的了解恐怕還不到 10%。許多時候我們只知道結果是錯的,卻不知道錯在哪。開發新藥與醫材,常常比較像探索黑盒子,而不是組裝機器。
隨著 AlphaFold 預測蛋白質結構、以及合成生物學的發展,確實讓生物學逐漸工程化。但真正的癥結在別處:研發手段已經邁入數位時代,驗證與監管邏輯卻還停留在前工業時代,缺乏動態修正的機制。
結果就是醫療創新的投資結構,呈現出一種極端特徵:
你得先丟進去數億美元、五到八年的時間。然後等到三期臨床解盲那一天,才能打開信封,確認自己是贏家,還是會被遺忘的失敗者。
更麻煩的是,中間幾乎沒有 Pivot 空間。
在科技業,如果發現產品方向不對,下週可以更新版本,沒有人會怪你為什麼又改版。在醫療業,一旦三期臨床開始,你的實驗設計(Protocol)和藥物條件就被鎖死了。
發現劑量可能不對?對不起,你不能中途更改,只能把實驗做完,賭一把失敗率。或者直接砍掉重來,再耗五年。
技術如果在中途有新的劑型突破,也很難在已開跑的試驗裡更換,只能硬著頭皮跑完,祈禱競爭對手不要用這個「後發優勢」反殺你。
近年來雖然出現越來越多 adaptive trial、platform trial,試著在鐵板上鑽洞,讓實驗設計可以邊走邊微調,但整體仍是例外而非常態。
於是兩個世界的風險心態出現了根本差異:
* 科技業:Fear of Missing Out (FOMO)。修正成本低,最大風險是「沒跟上趨勢」,所以大家爭相推出 Beta 版,奉行「Fail fast, fail often」。
* 醫療業:Fear of Doing Harm。修正成本極高,就算是藥廠巨頭,也只能押在少數幾個專案上。一旦失敗,就是數億美元蒸發,還可能牽涉人命與賠償,決策自然極度保守。
工程世界當然也有 bug、技術債、錯誤架構決策,但多半是可逆、可控的錯;醫療體系面對的,則是更多不可逆、不能重來的人命賭局。
所以我們與其責怪醫療巨頭不夠創新,不如承認在這種單次賽局的報酬矩陣下,保守其實是理性的最優解。
▉ 隱藏的作業系統:不知道誰是客戶的市場與支付的詛咒
再把鏡頭拉到市場與支付結構,會看到另一個更難破解的詛咒:在醫療體系裡,每個人都像客戶,但沒有人真的是客戶。
在一般消費市場,如果產品又好又便宜,它自然會大賣;在醫療市場,它卻可能悄無聲息地死去。為什麼?
因為醫療市場存在嚴重的代理人問題(Principal–Agent Problem),每個關鍵角色在意的東西不同,甚至彼此衝突,導致價值與價格嚴重脫鉤。
這個市場有一個詭異的三角關係:
* 使用者(病患):想要最好的治療,但沒有專業判斷力,通常也不是全額付款者。
* 決策者(醫師):決定使用什麼藥,卻不用自己付錢,同時受到「防禦性醫療」(怕被告)的壓力。
* 付費者(保險/健保):負責買單,最在意成本與財務永續,卻不直接承受療效或體驗。
用一句話總結:在醫療體系,真正會掏錢的不是感受到價值的人。
這種權責分離導致了一個結果:創新的買單者,其實是那套支付體系。不管是美國的保險代碼,還是台灣的健保給付規定,它們才是醫療界真正的「隱藏作業系統」。
在科技業只要能說服使用者,你就有營收。而且使用者能直接感受到產品好壞,不需要第三者背書。你的成功來自:「目標客戶買單你的產品與想法」。
但在醫療業,如果創新療法沒有對應的處置代碼或 DRG 給付,你在商業面就形同不存在。更麻煩的是,你必須在眾多利害關係人(Stakeholders)之間做選擇:你要主要說服誰?又如何盡量不踩到其他人的利益?
於是醫療創新的成功條件,變成:不只讓目標客戶買單你的產品,還得確保其他利害關係人「不跳出來阻止你」。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看到無數精彩的 Digital Health、新流程優化 AI 工具,最後都卡在商業化:它們也許真的提高效率、改善體驗,但如果無法被翻譯成「支付系統聽得懂的語言」,醫院就沒有動力採用;或者它們站在支付方立場幫忙控管成本,卻犧牲醫師時間與彈性,最後在臨床端被軟性抵制。
醫療創新不僅要跨過科學的高牆,最後還得削足適履地塞進幾十年前設計出來的支付框架。這就像是要在古老的 DOS 系統上跑最新的 3D 遊戲,相容性本身就扼殺了大部分的創意。
▉ 充滿噪音的回饋迴圈:為什麼我們無法快速進行 A/B Test
科技業之所以進化快,還有一個關鍵:反饋迴圈(feedback loop)短、而且訊號乾淨。
醫療業則活在一個噪音滿溢的世界。就算跨過研發和支付關卡,學習機制本身也在為難你:反饋迴圈又慢又亂。
一個病人吃了藥之後變好,是因為藥?生活型態改變?安慰劑效應?還是基因體質本來就好?這裡面的干擾因子(confounders)多到數不清。
更麻煩的是反饋時間往往以「年」計算。慢性病或預防醫學介入(例如飲食、生活型態),效果可能要十年後才看得出來。
這代表醫療體系很難做真正快速的 A/B Test,沒辦法像軟體更新那樣,每小時對人體做小規模試錯。當然我們也注意到比較積極的改革者,希望推動使用替代性終點(surrogate endpoint)和數位生物標記,試著把回饋迴圈拉短一點——但那多半還是局部實驗。
這也解釋了醫療體系強烈的路徑依賴。
現行的醫療體制(新產品批准、醫院分科、轉診制度到保險模式)其實就是一套已經鋪好的鐵路系統。軌道鋪完之後,所有後來的創新只能在這條軌道上跑。你想把寬軌改成窄軌?那代表整個社會契約要重寫,成本高到沒有政治人物敢碰。
所以醫療改革多半不是推倒重來。我會形容更像是在舊骨架上不斷加違章建築——越蓋越複雜,效率自然越來越差。
對既有企業來說,這是一個「一旦鑲進骨架就穩賺不賠」的系統。只要你的產品被嵌入最底層流程,幾乎不太需要擔心競爭,可以長期享受超額利潤。
但對新進者而言,你得先投入更多資本、更長時間,才有機會撐出一個能自立自強的利基市場。
對老玩家來說,這是護城河;
對新創來說,這是堆滿白骨的城牆與壕溝。
▉ 看得見的墳場與看不見的代價:Type 1 與 Type 2 Error
最後所有這些結構,都被鎖在一種監管與價值觀的選擇裡:我們只嚴懲看得見的錯誤,卻默許看不見的錯失。
所有牽涉到公共安全的決策,都在兩種錯誤之間權衡:
* Type 1 Error(偽陽性):批准了一個壞藥。病人受害、藥廠被告、監管機構被國會與媒體圍攻。這是「顯性風險」。
* Type 2 Error(偽陰性):拒絕(或延遲)了一個好藥。本來救得了的人死去了,但沒人知道是因為藥沒被放行。這是隱性代價。
現行的監管體系(以 FDA 為代表),演化邏輯就是盡量避免 Type 1 Error。歷史上每出現一次醫藥醜聞,都會再加高一層圍牆(如 Thalidomide 案、以及 Frances Kelsey 的角色,後面又延伸出 Lenalidomide 的故事)。
道德上聽起來完全正確:「人命關天,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
但從經濟與整體福利的角度,我們為此付出的機會成本極為驚人。當三期臨床成本被堆高到數億美元、樣本數動輒數千人時,代表只有兩種藥值得冒險:潛在市場極大(廣泛適應症)、單價極高(高毛利利基)。
這就是「看不見的墳場」。
針對利潤不高但能顯著改善生活品質的療法,往往在 Excel 裡計算 NPV 的那一刻就被殺死了。它們從未誕生,所以我們也很難為它們哀悼。
我們的社會,對看得見的受害者(被新藥副作用傷害的人)極度敏感,因而設計出一套高度防禦性的監管體系。但對看不見的受害者(被過高門檻擋在創新門外的人),卻幾乎視而不見。
對真正的突破式療法,市場當然仍願意給出巨大回報,腫瘤學等領域才會出現搶先上市的軍備競賽。但在平均值上,制度仍在用「你有沒有出事」來評價所有人,而不是「你救了多少人」。
這才是整個系統偏向 Type 1 Error 的關鍵。
我們用公平、安全的道德語言,遮蔽了一個冷酷現實:我們不願意為了加速創新,承擔哪怕一點點犯錯成本。
更值得問的是:現在我們手上有沒有新的工具,可以降低犯錯的風險、或讓犯錯的後果更可控?能不能把「可逆性(reversibility)」引進醫療體系,重新定義什麼叫安全?
傳統的新藥審批之所以昂貴且保守,是因為它是一張單程車票。藥物一旦上市,監管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很難追蹤實際效果。正是因為不可逆,所以我們必須在門口設下天價的柵欄。
但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在未來技術持續發展後,有沒有可能放寬數位孿生(digital twins)在註冊臨床應用的可能,或是建立另一條批准路徑,利用 Real World Evidence (RWE),讓我們不再依賴那個昂貴且僵化的三期臨床作為唯一守門員,先讓藥物有條件上市,然後利用數位技術進行全量的上市後監測?一旦出現異常訊號,系統能快速反應,在傷害擴大前精準喊停(就像軟體快速改版一樣)。
我們不需要降低門檻,我們需要的是把犯錯的後果從「不可挽回的災難」變成「可控的波動」。這不代表降低標準,而是前後移位:少一點在上市前追求的完美,多一點在上市後持續監測與快速下架的能力。
這幾年監管機構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意識到問題。像加速審查、條件性批准、上市後再補做研究、甚至把 RWE 納入部分證據,都是在嘗試把指標從零風險幻覺,往現實世界拉回來一點。
但問題在於:這些多半是特例通道,而不是整個系統風險結構的重新設計。
▉ 從防弊到興利的典範轉移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為什麼醫療體系的變革如此困難?
絕對不是因為技術不夠好。更可能因為我們試圖用一套「懲罰犯錯、無視錯過」的制度,去期待一個破壞式創新的結果。這在邏輯上是自相矛盾的(寫到這裡,再度深刻感受到,這個概念完全可以應用到「如何培養具有創新性的下一代」)。
如果不改變底層的風險結構,再多的 AI、再多的數位轉型,都只是在舊鐵皮屋上多刷一層油漆。
那我們能做什麼?
我認為真正的變革機會,不在於發明新藥,而在於依照風險收益的不同而採用新的驗證模式。例如我們是否能接受,對於癌症、罕病、末期疾病可以採用更積極的有條件上市模型?因為在這情境下,Type 1 Error 的代價遠小於 Type 2 Error。但反過來說,生活型態藥物(肥胖、睡眠、抗焦慮)仍需嚴格把關。這裡的區分當然是粗略的,真正重要的是療法主要在「救命」還是「優化舒適度」。
所以真正的問題其實不該是「為什麼還沒看到醫療界的 iPhone時刻?」,而是「我們憑什麼期待一個 iPhone 式的跳躍,卻又拒絕為它付出任何犯錯成本?」
這需要的不僅是技術,更關鍵的是社會契約的重新簽署——無論這場簽署是來自於理性的制度設計,還是來自於大眾對現狀不滿的衝撞。我們需要從追求零風險的迷思中醒來,承認「如果我們真的想救更多人,就必須允許系統在可控範圍內犯錯」。
科技產業教會我們最大的教訓,不是晶片的迭代速度可以有多快,而是:只有當犯錯的邊際成本夠低時,演化才會發生。
醫療產業的下一個摩爾定律,不會來自實驗室裡的試管,而會來自我們如何重新設計這套關於風險、信任與代價的遊戲規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