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氣交易傳奇人物——John Arnold
除了那些大家耳熟能詳的投資人外,我一直都對一些相對「冷門但專精某領域」的投資人和交易員故事十分好奇,今天想聊的人物John Arnold就是其中之一(有興趣的朋友,留言處會附上他之前的訪談)。
如果要給Arnold貼上一個標籤,他應該是有史以來最傳奇的天然氣(natural gas)交易員——職涯起始於恩隆(Enron——沒錯,就是那個惡名昭彰做假帳而破產的能源巨頭),後來自己出去建立避險基金(十多年的績效,平均年化報酬率超過100%),35歲就成為billionaire。38歲退休之後成為了慈善家(幾乎美國著名投資人都是走這個路線),去年因為對於能源市場的專業被Mark Zuckerberg邀請作為Meta的董事之一。
我對Arnold特別感興趣,很大的原因是自己研究員出身的背景。之前讀某些偉大交易員的故事與訪問,因為風格不太相同,加上沒那麼了解一些細部的「眉角」,總會感覺難以完全共鳴。但在John Arnold身上,我感受到的是一種「研究員與交易員的綜合體」,這也跟他專注於天然氣交易有關(更像一位基本面驅動的交易員)。
在我心目中,他是位「深刻理解與劃定自身認知邊界」的大師,能夠精準地在市場與人生中找到自己的高賠率領域,並在該領域的邊界變化時果斷應對。在這個講求極限競爭弱肉強食的行業裡,能夠全身而退已是傳奇,更何況他選擇在聲望與資本的雙巔峰時主動離場。
如果硬讓我猜他的MBTI,從他的決策風格和理性思維推測,我會下注INTJ。
▉ 在廢墟中崛起的交易神童
1995年,John Arnold剛從Vanderbilt大學畢業(因為想早點進入職場,他只花了三年就修完所有學分),雖然他從小就對賺錢和交易有興趣(利用不同城市當地價差進行球員卡「套利」),但因為他的學校不是傳統大型投資銀行招募時的目標學校,只好進入當時一家正在轉型的能源公司——Enron。
人生就是需要一些運氣。他恰巧碰到Enron正積極把自己打造成能源界的投資銀行,加上Arnold 與生俱來的交易和分析天賦,當其他新鮮人還在部門輪調時,他從石油分析師轉往天然氣部門,並在短短幾年間晉升為Enron天然氣及衍生性商品部門的首席交易員。
這段時間Arnold利用公司持續投入在他團隊的資源,持續鍛鍊「識別市場供需本質」的洞察能力,並找出一套優勢策略。這也是為何他能在2001年幫Enron從天然氣交易中賺進近7億5000萬美金,替自己拿到800萬美金的紅利(根據多個訪談以及NY Times報導)。
接著戲劇性的一幕來了。2002年第一季時,Arnold接到很多外部投資人的電話鼓勵他出來開避險基金。原本這些意向投資人合計至少可以提供2億美金的起始資本(initial capital)。
但第二季開始,當Enron 醜聞曝光開始受到調查,原本有興趣的投資人都收手了。他們一方面不知道Arnold的績效是否是真的,另一方面也擔心他會受牽連而被審判(不過後來事實證明天然氣交易部門是沒問題的)。
在這種開局不利的情況下,他帶著自己的本金和兩位投資人的錢,成立了Centaurus Capital。這只基金的起始資本只有800萬美元,而且大部分來自他自己。
諷刺的是,Enron的倒台反而帶給他最好的機會去證明自己。當時華爾街銀行因為這件醜聞而不再借錢給天然氣管道與公用事業公司。結果短短半年內,一半以上的能源中介和儲藏公司都被迫離開市場,整體市場出現了明顯的效率真空(不合常理的報價)。
對Arnold這種老手來說,這段期間是知識與分析優勢的絕佳應用場景,遍地都是實體套利機會。他的基金第一個月就繳出36%的績效,第二與第三個月的月績效也雙雙超過30%。不出意外,投資人又開始打電話要求開放投資了。
▉ 交易風格與市場選擇
能夠有這麼驚人的績效,John Arnold自己歸因於幾個優勢:
* 平穩的情緒:在多場訪談裡他反覆強調,市場的大波動,都是由恐懼與貪婪驅動的,但真正優秀的交易員,不是比別人更能「感受」市場,而是比別人更能「抽離」情緒(detachment from emotions)。
* 決策的彈性:在他思維架構中,信心與謙卑是一對可以並行的反義詞。他訪談中曾多次強調:「你必須要有足夠的信心,才敢說市場錯了。但如果你過度自信,很快就會爆倉。」
* 投資標的的選擇:與許多對沖基金一旦在某個領域做出一些成績,動輒跨足多市場去擴大管理資產規模不同,Arnold對自己的專注度有一種接近偏執的紀律(真的是異類)。明明是大宗商品交易員,他不做油、不做金、不做農產品、不碰股,只做北美天然氣。甚至當LNG興起、全球化交易打開新市場時,他也只是派小團隊去歐洲蒐集資訊,不擴張。對一位擁有龐大研究團隊與大額資本的操盤手而言,這種策略上的自我限制更顯不尋常,值得用下面一整段來說明背後的邏輯。
▉ 選對戰場比什麼都重要
為什麼只做美國天然氣?而且用什麼方法來做天然氣?
* 相對封閉且可以用基本面分析預期的市場:美國天然氣市場相對封閉,當時LNG(liquified natural gas)尚未成為主要供給來源,供需主要集中於本土,使基本面分析更有效。投資人只要投入資源,就能精準掌握實體商品流向。而與許多純技術面交易者不同,Arnold深信做基本研究有其價值。他會從供應曲線、儲氣設施的運作、季節性使用模式等角度建立模型。他認為資訊本身不稀缺,但「如何拆解資訊背後的假設」才是真正的競爭力。
* 制度下的紅利:如果回顧天然氣市場的歷史會發現,Arnold所處的位置本身就是制度變革下的新產物。從1978年到1992年,美國一連串天然氣產業的去管制政策,讓原本由輸氣管線一手包辦的行業,變成了供需分離、需要市場中介與定價機制的新賽局。Enron當年創造的「gas bank」概念,就是在這個縫隙中創造套利角色。Arnold進入的時點,正好是這場制度重構下,市場定價機制還沒完全成熟、波動與效率都還遠未完成的「機會之窗」(window of opportunity)。外加管道氣公司因為法規限制,只能運輸而不能自營交易(不然他們有更好的供需資訊),讓出許多獲利空間給像Arnold這類中間交易者。
* 特殊的價格修正機制:天然氣市場有兩個每年固定的「基本面修正時點」。一是injection period(春夏進氣季),一是withdrawal period(秋冬用氣季)。價格短期可以脫離基本面,但到了這兩個時間點,儲量、天氣與供需預期必須回歸現實(a mechanism for fair value discovery),這種特殊性是其他大宗商品沒有的。這種「定期強迫價格回歸基本面」的特性,使得像Arnold這些擁有正確基本面模型的人得以持續從中獲利,並修正自己的模型。
簡而言之,天然氣不像股票需要玩「預期差」,也不像貨幣受到許多外部政策影響,它是一種季節性強、儲存成本高、受天氣與供應中斷影響劇烈的商品。結構性季節差,天生就是價格誤判與資源錯配的溫床,而價格正是用來分配稀缺資源的工具。
願意投入資源做基本面分析的團隊(Arnold當時擁有全市場最大最資深的研究團隊,甚至比天然氣產業鏈中所有實業公司都大),可以更系統性理解一個複雜市場在什麼情境下會產生誤差、發現錯誤定價,在波動出現前進場,在市場調整時離場。
同樣的邏輯也說明為何Arnold後來淡出市場——2008年以後,頁岩氣革命讓天然氣市場從「需求驅動」變成「供給過剩」的新局面,波動性大幅下降(避險基金最需要的就是目標市場的波動性)。在這樣的變局下,Arnold沒有執著於擴張或轉型,而是果斷離場。他的決策是基於對自身認知優勢邊界的精準判斷,這也正是他厲害之處——身體力行「只在自己擁有壓倒性理解優勢的戰場上開戰」。
這個決定是高度紀律的延伸。既然創造alpha的機會消失了,那就退出,不浪費人生也不貪戀過往。這種接受自己能力邊界和尊重市場變化的態度,在曾經呼風喚雨的避險基金經理人中是極為少見的,也貫穿了他後來所有在公共政策與慈善上的選擇。
▉ 傳奇的一役
在Arnold的交易生涯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役,就是與Amaranth Advisors 的交手。
在2006 年,美國天然氣市場的波動正值巔峰,而 Amaranth是一家當時規模超過90億美元的全球總體(global macro)對沖基金,它因為賭錯了天然氣的季節價差,被 Arnold 精準反向操作,最終慘賠超過60億美元直接關門。
當時Amaranth 的主力交易員Brian Hunter押注的是「天然氣的季節性價差擴大」。具體來說,他預期冬季合約會大漲,因為冬天需求增加,加上當時天氣專家預期的颶風季可能會影響到秋冬的供給。他建立了大量的 long-winter / short-spring 的時間價差部位,期望從冬季寒流與儲氣緊張中獲利。
Hunter運氣不好的地方在於,那年夏季氣溫異常溫和,儲氣量遠高於預期,供應充足,加上天然氣市場開始因為頁岩氣而進入結構性寬鬆。Arnold的團隊很早便嗅到這點。另外雖然美國當時的確碰到幾個颶風,但規模相比前幾年較小,Arnold團隊研判冬季合約被過度高估,季節性價差即將收斂。
他們選擇反向建立相同但規模更小的部位,一開始資金槓桿控制相對保守,為了避免無法承受短期逆風。而Amaranth的部位則巨大且擴張過速,Hunter 不斷加碼以對抗市場走勢(一度用了5x的槓桿),想用資金體量去碾壓其他玩家,但這個高風險的做法一旦失敗,等於把自己暴露在無法抽身的槓桿流動性陷阱中。
根據Arnold所說,這不是他和Hunter之間的一對一單挑(最終Arnold的部位大概只有Hunter的1/4,表示還有3/4是來自其他對做的玩家)。但Arnold知道市場會逼迫 Hunter 的多頭平倉,而一旦平倉啟動,價格會加速下跌,只需要按著節奏堅定站在對面,然後等 Amaranth 失血過多、無法維持保證金,最後被迫斬倉。這個交易讓Amaranth損失了約65%的資金,基金也因此關閉解散。
拋開這些細節,我認為Hunter 的失敗除了源於對市場基本面的認知偏差(高估冬季合約,忽略供給增加),同時這個錯誤被「對自身能力邊界的認知膨脹」而放大(過度槓桿、企圖碾壓市場)。而Arnold 的成功則是他對市場基本面的理解,以及對交易對手認知失衡的判斷。
這場交易成為教材式的對沖基金災難案例,也讓 Arnold 在業界聲望達到頂峰。這也再一次驗證了Arnold一貫的投資哲學——情緒會毀掉紀律,過度自信會毀掉正確的判斷,而槓桿會將這一切放大成死亡的漩渦。
▉ 第二人生
38歲那年,Arnold選擇完全退場,全心投入公益與制度改革,他與妻子共同成立了Arnold Ventures。和Buffett與Gates相同,他們簽署了一份文件,宣布不留遺產給孩子,而是決定每年給出約5%的淨資產,並積極參與所有公益活動的決策。
他做公益的邏輯,完全延續了他在交易時期的風格:重視數據、講求機制、拒絕空泛。在訪談中多次提到「evidence-based approach」的資源配置,與許多憑直覺行善的慈善家形成鮮明對比:
* 只投入可以量化、追蹤、被評估的計畫
* 支持政策改革、制度改造,而非單一事件補貼
* 支持長期效益能高於成本的行動
* 對教育、司法、醫療與監獄制度進行實驗式干預。這部分也是他最被反對者攻擊的地方(被批評為過於激進)。
這種「公益也要做出如同風控與交易邏輯般的精算配置」,顯現出他一貫的價值觀——進行交易時他精算風險報酬、獵取價格的誤判,從事公益時他討論制度槓桿、在制度中修補設計的缺陷。
Arnold的傳奇不僅在於他締造的財富神話(當時是最年輕的self-made billionaire之一),更在於他持續改進自己的認知模型,並始終認清自己的優勢邊界。不管是從交易台到公益活動,他用理性與洞察來詮釋了何謂真正的成功。
隨著年歲漸長,我們可能都在某些領域築起了自己的三分田。但這不妨礙我們問自己:如果哪一天我們核心優勢突然消失,你會像Arnold一樣瀟灑離席,還是把過往榮耀當情緒擔保品繼續壓下去?或者,在什麼情況下你應該轉向,什麼情況下你應該加重注碼?
也許我們永遠無法成為Arnold那樣的億萬富翁,但每個人在面對的人生考題時,都應該學會像他那樣:帶著信心下注,懷著謙卑退場。